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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回潮之下的叙利亚“打多份工才能活下去”
2023年2月6日,一场巨大地震重创了土耳其与叙利亚。当时,身处叙利亚的我与来自中国的救援队共同参与了相关救援活动。在叙利亚北部,我见证了这个因战争而满目疮痍的国家再添新伤。但对留在这一个国家的人来说,他们已习惯了伤害与死亡。在艰苦的条件下,他们将害怕藏在心底,继续自己的生活,努力维持一种日常感。
时隔一年半,我再次回到这一个国家,试图理解人们如何在战争与灾难后重建生活。在一些地区,冲突仍在继续,来自以色列或土耳其的导弹在叙利亚的各个角落不时坠落。因周边地区焦灼的事态升级,叙利亚人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为满足基本生活需求,慢慢的变多的人不得不四处奔走。
联合国人道事务协调厅行动和宣传司司长沃索尔努在最近的报告中强调,叙利亚约有1670万多人急需援助,700多万人流离失所,妇女和女童更是面临巨大风险。在她看来,叙利亚人道主义局势存在三大关键问题:地区冲突对叙利亚的深远影响、不断加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以及对紧急救助与早期恢复的迫切需求。
叙利亚的内战始于2011年3月6日。当时在南部城市德拉,十多名青少年因为学校墙上的涂鸦被捕,并被认为在狱中遭到虐待——这成为引发危机的导火索。受2010年底开始的阿拉伯之春的影响,叙利亚民众走上街头,举行大规模抗议集会,表达对政府的不满。
未承想,抗议最终演变成一场不受控制的长期冲突——不同国家介入、不同势力斗争。反对派由最初怀着美好政治愿景的人,变成了受他国支持、利益不一致的武装团体,与政府军进行对抗。
长达13年的战争里,不同利益集团在叙利亚境内角力,政府军、反对派、恐怖组织、库尔德人在该国的不一样的地区扩展自己的势力。2012年6月,为集中精力应对反对派,政府军撤出叙利亚北部地区,库尔德人接管该地区,并在2014年初宣布自治。
2013年,由于极端组织“国”发展壮大,为求自保,库尔德人协同北部其他民族在反恐斗争中崭露头角,成为区别于政府军与反对派的第。从2016年底开始,叙利亚政府逐渐收复了大部分国土,西北部在土耳其的支持下成为反对派的最后据点。“国”则日渐衰落,并于2019年3月彻底溃败。
目前,叙利亚各方占领的地区逐渐固定。南部与中部的大部分地区由政府军掌控,占到全国领土的60%以上。土耳其及其支持的反对派控制着西北部伊德利卜和阿勒颇的部分地区以及东北部哈赛克的部分地区,约占全国领土的10%。叙利亚北部和东北部地区由库尔德武装控制,约占全国领土的25%。
当然,各方控制的领土并非毫无交集,许多区域受到不同势力的控制。各势力之间虽偶有冲突,但主要城市已基本恢复秩序,不同政治实体在其控制范围内行使着治理职能。
随着局势相对来说比较稳定,叙利亚政府决定重开国门,允许游客进入。今年4月,叙利亚政府宣布从5月1日起开放电子签证,简化签证申请程序。在这一背景下,我踏上了重返叙利亚的旅途。
6月底的大马士革,迎接我的是炙热的空气,让我全然无法忆起一年半以前阿勒颇冬日里那刺骨的寒意。
直飞叙利亚的航班极少,人们通常从邻国的陆路口岸入境。由于当下以色列与黎巴嫩之间的冲突一直在升级,我与朋友放弃从叙黎边境入境——这原本是最快也最省钱的方式。我们改为从约旦乘大巴入境。车况很糟糕,车内冷气盖不住太阳的炙烤,七八小时的车程几乎将我们的耐心耗尽。
进入海关前,司机收集了车上所有叙利亚人的证件,每份身份证明中夹着100美元——每个返乡的叙利亚人在入关时需要以叙利亚官方汇率兑换价值100美元的叙镑,但对外国游客则没有这一要求。
由于官方汇率低于黑市价格,叙政府可通过汇率差赢利。2023年土叙地震前,黑市汇率一度比官方汇率高出一倍。地震之后,由于西方制裁放缓,官方与黑市汇率差如今相差不足一成。
大巴车最终停在距离大马士革市中心3公里的一处郊外汽车站,附近缺乏基础设施,我们没办法办理当地手机卡,也没办法找到地方换钱。
这时,同一辆公交上的乘客给予了我们帮助,他们是一家已经移民迪拜的叙利亚人,母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回乡探亲。孩子们的肤色趋近棕色,看不出一点叙利亚人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入了海湾的水土。
我们躲到一个凉亭下,警惕地看着四周,留意是不是有人经过。我小心翼翼地将钱在包里折叠,用手掌包住,再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偷偷将美元塞入她的手心,就好像我们交易的不是钱,而是毒品。
叙利亚法律禁止个人交易叙利亚镑以外的货币,违者将被处以监禁与罚款。2024年第6号立法法令加重了对从事没有经过授权的货币兑换者的处罚。根据新法令,任何未经许可进行货币兑换的人将面临5-15年的监禁,此前的刑期为1-3年,同时将罚款增至之前的五倍。
这家人还帮我们在打车软件上打了车,并叮嘱我们尽量别使用普通出租车,因为司机很可能会向外国乘客索要更多费用。这款名为Yalla Go的打车软件注册于2018年,由于价格公道且具安全性,逐渐占领了叙利亚市场。
不过,鉴于油价飞涨,入驻该软件的车主不算多,短程出行也不容易打上车。虽然应用中安装了定位功能,但叙利亚的车主对这种“科技”不甚熟悉。即使乘客定位了自己的位置,他们仍喜欢打电话询问具体的街道名称。在这一个国家,司机的脑中有自己丈量地点的方式,这给外来游客带来了困难。
Yalla Go上显示的预估费用让我震惊——是一年半前的三四倍,尤其当我想到,这样的价格已经比普通出租车要便宜了,但即使用美元换算,也相当昂贵。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通胀对这一个国家的影响。
郊区至大马士革市中心的道路宽阔而平坦,好像从未经历战争。看出来,叙利亚政府正努力推动重建,虽然仍能从许多建筑中看到战争的疤痕,但主要通道均有所修缮。
路两边的绿植投下几片阴影,仍挡不住阳光的热度。司机特地为我们放了一首中文歌,“那月色下的晚钟在悄悄地拨动,你的模样、你的笑容都消散在风中……”不知不觉地安抚了我内心的燥热。
20分钟后,我们抵达住所。该地区被认为是大马士革的富人区之一,这里的电力更充足,一天能有一半时间有电,每次供电间隔三小时。
◆叙利亚哈赛克,为了获得电力,城里布满了电线年以来,叙利亚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能源短缺,供电用水都成问题。官方每天仅提供一两个小时的电力,供电间隔六小时,供电时间不定,常在深夜或凌晨。
官方供电之外,不同城市对于供电有不一样应对方式。例如在阿勒颇,一种被称为“安培”的供电系统几乎用于每家每户。安培是由私企运营的发电系统,用于弥补政府的供电不足。随着基础设施的恢复,安培的供电时间也不断延长。
一些人开始怀念哈菲兹阿萨德统治的时代——主要工业国有化、福利制度良好、局势稳定。哈菲兹阿萨德是现任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父亲,一般称他为老阿萨德,自1970年至2000年担任该国最高领导人。1963-1970年复兴党执政初期,老阿萨德不断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并于1970年通过政变上台。
在政治上,老阿萨德一直是强硬派,但为了巩固统治,他也会塑造亲民形象。上台后,他将叙利亚的基本食品价格降低了15%,并放松了过去的压制政策,从而赢得了民众的普遍支持。
进入1980年代,由于石油价格下降,叙利亚经济发展放缓。为了恢复经济,政府大幅削减开支,减少进口,鼓励更多私营部门和外国投资。到了1990年代,叙政府推出一系列改革措施促进经济自由化。这让该国经济保持强劲增长,并持续至 21 世纪。
出租车司机常常是了解一个国家的窗口。打不到Yalla Go时,我需要与他们斗智斗勇,压低他们提出的高得离谱的价格。
司机们总向我抱怨汽油价格的飞涨,借此索要更高的费用。2023年初至今,叙利亚的汽油价格已经翻了三倍多。如今,每升汽油价格超过1美元。此前,叙利亚政府军控制区的部分油气靠着俄罗斯补给,因此油价较为稳定,短缺也不严重。但俄乌战争爆发这两年多,由于俄方运力减弱,政府军控制区域油气资源短缺。
显然,石油产业也受到了垄断。此前,以巴拉卡特吉(Baraa Katerji)为首的卡特吉家族垄断了叙政府军控制区的石油产业。卡特吉曾是“国”与政府军之间的调解人,负责将石油和小麦从叙利亚东北部运输到政府军控制区。“国”战败后,他继续负责协调叙利亚政府与库尔德人的关系。今年7月,卡特吉在叙黎边境遭无人机袭击身亡,这块巨大的石油蛋糕不知如今落入谁手。
这与外部制裁息息相关。自2011年内战开始后,西方国家对叙利亚石业实施禁运,而后扩展至能源部门、矿业部门、金融部门与武器供应领域。2020年6月17日,美国《凯撒法案》正式生效,进一步加重对叙利亚的制裁。该法案将叙利亚经营的多个行业定为制裁目标,包括与基础设施、军事维护和能源生产相关的行业,并针对向叙利亚总统提供资金或援助的个人和企业。
曾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不得不转投私营行业,抑或身兼数职,在下班后挣点外快。我的朋友希尔一家都是坚定的叙利亚党员,他的父母在政府岗位工作了几十年。
“一切都关于钱,资本主义已经腐蚀了这片土地,私有化代替了一切公共服务。”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希尔的父亲向我惋惜社会主义在叙利亚的败落:“我与妻子的工资不足以满足我们的家庭开支,私营行业和手工业者能挣到更多的钱。我有很多亲戚在国外,但我不想靠他们。我下班后会帮别人装修房子、粉刷墙壁,一个月能挣200美元,远高于政府工资,但这些钱也仅能勉强满足一家人的温饱。”
我的当地朋友都身兼数职:医生们同时在公立与私立医院工作,还抽空卖医疗器械贴补家用;政府工作人员同时在高校任教,或是私下给学生补习;大学生们则兼职家教,有人做网约车司机,有人到婚礼上跳舞或靠直播赚钱……这样忙碌而不停歇地工作,只是为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他们说,“一个人必须打多份工才能活下去。”
几乎所有当地朋友面对选举的态度都是消极的,除了希尔一家。他们积极地为叙利亚的候选人造势。他们依然相信,在这一个国家,热情参加政治能够推动其改变。
中东地区冲突的升级,加剧了叙利亚本就严峻的人道主义危机。今年9月,以色列对叙利亚的空袭数量创下近年来的新高。根据叙利亚政府10月中旬的统计,自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袭击以来,以色列已对叙利亚领土实施了116次袭击,造成100多人丧生,民用基础设施受到重创。
这让不少逃难的人不得不在过境后弃车徒步前行。人们爬过瓦砾,穿过路上四米深的坑洞,逃向叙利亚。对于一直被战争追着跑的人们来说,他们不知道重返叙利亚会不会是这场逃难之旅的终点。
眼下冲突加剧的环境也无法为年轻人提供匹配的学习资源。在某家医院放射科当实习医生的纳吉德告诉我,“我们几乎是通过自学来获得知识,老师们都忙着工作、赚钱养家,根本没人能教我们。我们只可以通过接触病人来获得经验,所以犯了很多错误,而有些错误是致命的。我曾见过急救医生因为按压手法错误而让一个车祸伤者送命……”
奥马尔是决定留下的其中一位年轻人,他希望用自己的微小努力给这一个国家带来改变。他有一本比利时护照,但因为在叙利亚长大,他将自己视为纯粹的叙利亚人。“我能去哪里?我从未想过离开。”他对我说。
如今,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经营着一个脱口秀表演坊,这也是叙利亚第一个脱口秀项目,他们给它起名“Styria”。一年半前,“Styria”刚刚起步,我曾受邀前往现场聆听。大家挤在奥马尔父亲狭小的咖啡馆里分享快乐。那时,没人了解这一个项目会持续多久,所有人凭着一腔热情开始有效学习如何表演脱口秀。
随着“Styria”持续不断的发展,慢慢的变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团队。奥马尔的同事沙里夫还拉来一笔投资,让演员们不再义务演出,并拥有全国巡演的机会。
除了脱口秀,叙利亚人也在坚持各种各样的形式的艺术。舞台成为他们自我表达的场域,艺术则是他们共同疗愈的方式。
剧场十分老旧,没有空调,闷热的环境让我昏昏欲睡,其他观众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温度,跟随演员的表演而爆发出阵阵笑声。结束后,阿碧尔讽刺我说:“我发现你听不懂的时候就睡,睡醒了就跟着表演笑!”
阿碧尔也是一名戏剧演员,她在战争爆发前就开始了戏剧生涯。她曾说,自己是因为想要逃避现实才选择了艺术,从而能够演绎别人的人生。童年时母亲出走、父亲多次再婚、自己赌气早婚、丈夫家暴、战争来临、家人丧生……几行字难以概括阿碧尔的人生,也无法尽述她为何需要将艺术作为逃生通道。对其他留在叙利亚的艺术工作者而言,艺术又何尝不是他们的逃生通道?